星期二的午后,突然就下起了大雪。
谢尘衣透过落地窗往外看时,马路上行人已稀了。她不由想起十梅庵的那株古梅。几天前她去看时,古梅就已有要开的意思了,此时想必早已迎雪而绽了。她真想马上把店门关上,踏雪去赏,可是她又有点惦着千江。
千江是她香水屋的常客。每逢星期二、六的午后,他都会来,要一瓶“前尘旧梦”,打开,让她闻,他则在一边,用很有磁性的嗓音问,想起从前了吗?从前你可是我的恋人。
千江的嗓音很有杀伤力——千江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男人:挺拔的身形,棱角分明的眉眼,往那儿一站,简直就是《大卫》的翻版。
尘衣虽然调出了“前尘旧梦”,可她却是断然不信前世今生的。所以,当千江第一次走进店里,让她闻香,说是能想起从前时,她先是一错愕,然后就笑了。她说,先生,很抱歉,我是不信这个的。千江说,不信你闻闻,闻闻你就相信了。她仍是坚持。他又说,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,闻闻你能少一块?尘衣想想也是,就假意做一个闻的动作,没想到他就在她耳边说,想起从前了吗?从前你可是我的恋人。
尘衣茫然地望向他,他一笑,转身走了。
以后他就常来,来了后就要一瓶“前尘旧梦”,打开,让她闻,然后就这样说。
尘衣看他并无恶意,便想:他大概是爱上自己了。现在的男人,毕竟不像从前了。所以有一个星期二,他刚踏进店门,她就告诉他:千江——她早已知道他叫千江——她接着说,千江,我已有男朋友了。千江不看她,一指“前尘旧梦”,让她拿过来,然后打开……
啪的一声,她把“前尘旧梦”掷到地上,说:千江,你是不是苗疆人?千江一愣。尘衣又厉声道,我看你是中了蛊毒了!
千江什么也不说,他把“前尘旧梦”拾起来,无限怜惜地吻了一下,一笑,转身走了。
星期六的午后,他照旧来。
尘衣真有点哭笑不得。她叫,他就一脸无辜地听着;她恼,他就像条做了错事的小狗似的,可怜巴巴地望着她。
有一个星期二,他不知为何没来,该打烊时,尘衣有点舍不得关门——她觉得这一天像没过完似的。她呆呆地坐着,不由想起千江的万般好处来。
可她确实早就有男朋友了,而且他马上就要从国外回来,与她完婚。
雪下得愈大了。是风平浪静的那种下法。尘衣喜欢这种下法。她走到窗前,看看表,知道暮色不久就要漫下。千江大概不会来了。她百无聊赖地关上门,驱车往“十梅庵”。
“十梅庵”里静悄悄的,里面的梅花果然已迎雪开了。尘衣一边看,一边想着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”之类的句子。正在叹赏,忽见那株古梅的疏影下掩映着一个人,定睛再看,却是千江。
千江一扭头,也看见她了。却不吃惊,只轻声对她说,我知道你会来,我已在这里等你很久了。
尘衣这下沉不住气了。千江淡定的语气那样深不可测,由不得她不感到慌张。难道人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?要不他怎么能知道我要来看梅呢?正乱想,听千江又问她,现在想起来了吧,从前你可是我的恋人!
尘衣扑哧一声,忍不住就笑了,不是笑千江,而是笑自己:刚才怎么会有那么怪诞的想法,这世上多的是机缘巧合,她跟千江的相遇,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出罢了。
正想着,千江又问她,笑什么?她定住笑,说,笑一个白痴,他在说梦话呢。千江问,谁是白痴?尘衣说,你不知道吧?告诉你,猪八戒的二姨夫!
这下轮到千江沉不住气了,他瞪着抿嘴偷乐的尘衣说,说话卫生点,要不,梅就不开了。
尘衣忽然觉得“梅就不开了”好像在哪里听过,她使劲想,可又想不起来。她便安静下来。千江也没再说话。两个人便默默地站着,看一片一片的雪,静静地往梅花上落。
回到家里,天色已暗了。胡乱地吃过饭,尘衣便给小叶打电话,约她第二天晚上,一起去十梅庵外的茶室喝茶。那个茶室叫“一品香”,面积不大,可是小巧别致,是尘衣常去的地方。里面的茶小姐,素质都蛮高的,她们不但都泡得一手很好的功夫茶,而且还能讲许多茶的故事。比如《浮生六记》里的芸娘,荷花开时,用小囊包茶,黄昏时放进莲心,早晨和露取出,用泉水沏开……那些故事,真能让人听得忘尘。
本来都跟小叶约好了的,可是第二天下午,小叶突然打来电话,说有急事,不能去了。尘衣的茶瘾已被勾上来,尤其是那里的“九品梅花茶”,尘衣觉得仿佛已有半个世纪没有尝着了,今晚若不去喝,她是睡不着觉的,于是索性一个人去了。
走进“一品香”的大堂,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正跟一个茶小姐说话,一看,又是千江,不由就定在那里了。与千江说话的那个茶小姐看出了她的异样,目光移过来,千江的目光跟着也过来了。见是她,一笑,问,你是来喝“九品梅花茶”的吧?尘衣说,是小叶告诉你的?千江不回答,却说,你今晚若喝不到“九品梅花茶”会睡不着的。
尘衣一下怔住了。看着千江,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。她逃也似地跑出了“一品香”,也顾不得淑女不淑女了。
第二天,尘衣没去香水屋,她一大早就到市立医院的心理治疗室找周博士。周博士叫周天鹤,是尘衣的朋友。尘衣一见他,刚叫了声天鹤,就说不出话了。周天鹤也不劝,待她平静下来,才慢慢跟她说话。尘衣把千江的事一搭一搭地说了,然后可怜兮兮地问,天鹤,你说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?周天鹤一乐,反问她,你说呢?尘衣白他一眼,说,快说,人家都快要疯了!周天鹤这才敛起笑,说,其实你心里也知道,人是没有前世今生的。
那他为什么那么了解我?
看过《沉默的羔羊》吗?
你是说他是个心理变态者?
变态不变态我还不敢说,不过照你说的看,他心理肯定是有问题的。你看这样好不好,哪天你带他来,我跟他谈谈?
星期六的午后,尘衣坐在香水屋里,双眸一直透过落地窗往外看,一会儿,她就看到了千江。她心里有点紧张。
千江走进来,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不过这次他没要“前尘旧梦”,而是问尘衣,那天晚上吓着你了吧?尘衣看着他的眼——那是一双一不小心就会让你沉醉的眼——有点激动地说,千江,你到底想干什么?他不说话,转头望向别处,两道浓眉蹙在了一起。
尘衣趁机说,千江,我有个同学,是心理学博士,刚从美国留学回来,你想不想见见他?
千江的神色明显黯淡了,他转过脸,盯住尘衣,声音颤颤地。尘衣,你是说我心理有问题?
尘衣低着头,不回答,缓缓地拿出她跟阿涛的照片,千江,你看,这个就是我男朋友,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。
千江却回转身,默默地走了。
一个午后,突然又下起了大雪,好久没来的千江忽然又来了。他要了一瓶“前尘旧梦”,却放进了衣兜里,说,留着做个纪念吧。尘衣一惊,问,怎么,你要走?千江说,我还要去趟十梅庵,再看一眼那株古梅。尘衣觉得心沉下去了。你准备去哪里?她问。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了。千江说。
两个人再也无话。尘衣觉得心底原是压着许多话的,可一时又不知如何说,只好扭头去看窗外的雪——它们漫天飘着,令她想起贺铸词里的“满城风絮”了……
千江走了不久,小叶急急地打来电话:尘衣吗?可千万别去十梅庵了!吓死我了!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人在里面吊死了?就在那株古梅上!
尘衣眼前一黑。
跌跌撞撞地去开车,也不知怎么开到十梅庵的。刚走进去,就看到古梅下围着的人影了。还有哭声。一打听,吊死的是个与爸妈赌气的中学生——他的爸妈正抱着他在那里哭呢。
尘衣心一松,泪却再也止不住了。
回来后,尘衣给阿涛打电话。她在电话里哭,说,阿涛,你马上回来吧,马上回来娶我……阿涛在电话那头哄着,说,我马上就回去了,我们说好要白头偕老,我是跑不了的了……
不久,阿涛果然回来了。两个人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。
十梅庵里的梅花开了又落,光阴就在这开开落落中悄无声息地老着。
尘衣相夫教子,过得很幸福。
有一天,她翻箱倒柜找一件什么东西,却找出了她跟千江的一张照片。她记不起是否跟千江照过照片了,便把它拿给阿涛看。
阿涛也早已从尘衣那里知道了千江。他端详了一会儿,说,尘衣,这肯定是电脑合成的!现在这个世道,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?
尘衣想想也是,反正千江心理有问题,那样的人,什么事做不出?
不过有时,尘衣觉着这样想有点冤枉千江,可他如果没有问题,那么她、还有天鹤他们不就都有问题了?这真是件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事。她记得有部电影叫《我的失忆女友》,难道自己真的也失去了记忆,把从前忘了?
尘衣可不愿多想这些令人头大的问题。
她走到窗前,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。她望着满天翻飞的雪花,想:明天,又可以去十梅庵踏雪寻梅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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蛮梦幻的故事,很美好,比较喜欢这样的题材